北京哪个治白癜风医院好 http://pf.39.net/bdfyy/bjzkbdfyy/第三回修炼魔剑法术
撮儿童淫狐铸剑
施法力神鸟降魔
话说冯果、史天成听师父说出牛斗的一回事来,都觉得惊异,连称奇怪:“此事果真是有过的,但不知师父以后如何?”他又继续着说道:这件事不过是我自己试验神游的本领罢了。后来自然不多耽搁,回到云栈深处去了。
回去之后,见那人面兽身的东西依然伏在洞前。我觉得此物奇怪,生了眼珠子,从来没有瞧见过。到底是人是兽,也弄不明白。它的名称,也不必说了!当下便向吕宣良师兄问道:“这究竟是什么怪物?为何却被神鹰抓到这里?敢是犯了什么罪过不成?”
吕宣良师兄一边连连摇着头,一边慢慢地说道:“若提起这东西,真怕人呢!你看它如今在我面前,却如此府首帖耳地伏着,好像驯良异常,很可怜的。若是在人世时,凶狠暴戾,比了什么都厉害上几倍。而且它的脚力也着实不小,莫说寻常侠客,奈何他不得,就是略有根行的剑仙,遇见它时,也多少吃它的苦头呢!此物出身在云南摩诃洞是一个修炼成形的野狐,和一个蛮苗所生的,故是兽身人头。它在起初深藏不露,也想修成人形,学习大道,故很安静守分,并不作祟。到了后来,人形是修成了,它的心也变了。以为正路修道,非要历尽千辛万苦,下许多年真实功夫;若中途有一些儿差错,就没有成功希望,欲列仙班,极为艰难,若从旁门入手,就来得容易。故它竟舍正路不走,走到邪路上去。这一来虽是它打错了主意,但在旁门安分修持,也未尝没有证果的希望!可是它旁门之中,又走了魔道,竟不脱狐狸本色,去做出那采接偷窃的勾当来,专一幻形迷人,吸取精髓,修它的内丹。这种事情,已是可杀,不过或者被害的人自己好色,才引它起意,罪还可恕。它最喜欢的便是练过武功的人,因为这一班人精力强壮,元阳充足,最合它的用处。故武艺高强的人,在这东西手里,不知坏了多少。
“有一回,遇见了无住禅师。他看出它的本来面目,便用刀剑斩它。可是这东西煞也狡狯,它见禅师的剑术高强,不敢怠慢,一演烟地逃跑。禅师指剑追赶,将近赶上了,可巧有一条污秽不堪的大阴沟,它便不顾一切地钻入阴沟中,亟亟地跑了。那剑最忌污秽,无住禅师不会将它杀死只好收剑而去。这狐狸受了这么一个大惊吓,应该觉悟前非,改行为善了,哪知它非但不改,反而变本加厉起来。一直逃到山中,也去练习剑术,以便将来和剑客相遇时,可以出手抵敌,不至吃亏。
“你道真正的剑术,是何等高贵,岂是这种淫狐所练得成的?故它虽费了好多功夫,连个影响也没有,莫说是功效了,它因此也有些灰心起来。若因这一灰心,就此歇手,那么以后的许多事情,也不会有的,杀身之祸,也轮不到它。可是事有不可意料的,正在它灰心的时候,忽然来了一个妖道,用言语去挑拨它,两下里竞打成一伙儿。话得投机,就讲起习练剑术的事情来。那妖道却传给他一个方法,说是它的内丹,大概已有一半功夫了,若将这颗内丹铸成剑形,用一百单八对童男女祭炼不消一年,包可炼成一口魔剑,厉害无比。到那时除了雷部神将,大罗真仙之外,甚么剑仙侠客,都不怕了。
这淫狐一听有此方法,自然万分欢喜,谢过妖道。从此便到处留心清秀的孩童,不论是男是女只要它瞧上了眼,便摄回洞中去藏着,专等满数之后,便开始祭炼它的魔剑。故附近一带,每天里总有几个人在街头敲着锣寻找小孩,却没有一家寻得到的。大家都被弄得如惊弓之鸟,只把自家的孩子深藏家中不准出外,并寸步不离地看守着,以为这么一来,可以安然无事,不至再被拐子拐去了。因为当时他们还只当是寻常拐子的所为,却并不知道这是淫狐做下的勾当。可是这淫狐见人家把小儿深藏起来,它索性幻形挨家去寻觅,看上了眼时,便凭空把人摄去,任你防范得如何紧严,也是终于没用。到此大家才知道是妖怪所为,不是单靠着深藏死守所能避免的。凡有孩童的人家,都担忧起来!聚着许多人,商议对付的方法。有主张用香花供奉,求它赦免的,有主张去龙虎山请张真人前来处治它的,有主张备了火铳药炮和它对垒的,真弄得议论纷纭,莫衷一是。喧嚷了好几天,依然没有决定对付这淫狐的方法“后来有一位姓刘的老者出来,向众说道:大家且听小老一言,若说去求恳它,这种妖精,哪里可以理喻,真的香花供奉了它,引鬼上宅,终非妥善的办法;若说去请张真人来治它,方法却是不错,但龙虎山远在江西相去数千里,来去要多少时日,待张真人到此时,又不知有多少小孩子受它的惨祸了!至于那和它对垒的主张,真的是痴人说梦罢了,怎不想它既然能凭空摄取小孩,妖法也很深了,岂是火铳等物所能伤的?照小老说来,以上三种法子,都不妥善。’
“正说到这里,忽有几个人插嘴道:’刘老儿!你既批得这也不是,那也不是,想你总有千稳万妥的方法?还是说出来大家听听罢!’刘老儿又接着说道:’依小老的愚见,倒有一个现成的人在着,或者可以对付得那妖精。离此间西北约有百里的白鹤冲地方的栖真观中,有一位道长,自称糊涂道人,在观中修道已经好多年。尝听得人家说:这湖涂道人生性慈悲,邻近有患病的人,医药所治不好的,只消去观中,求得他一道符水吃了,立刻就会痊愈,百试百验;而且又善能役神使鬼,的确是当今一位道法高明的人。若去求他设法,将那妖精捉了,为一方除害,岂不甚好?况且他又是心性慈善的人,听了此间许多小儿,无辜被妖精所摄,也必然肯来相助的。‘大家听了刘老儿的话,都拍手笑语道:糊涂道人的事迹,我们往常也听人家说过的,怎么一时竟把他忘了,反要舍近图远的去请张真人呢!若不是刘老儿一言提醒,只怕闹到明天,也不得一个对付的方法。如此我们就赶快去请糊涂道人到来,早日除了那妖精,以免为害罢!当下大家便直向白鹤冲而来。
“那糊涂道人,本是黄叶道人的徒弟,俗姓朱,家住在河南卫辉府的安乐村中,世代务农为业,传到他父亲朱日升,共有弟兄四人,将田产分了,大家倒也很好过活。不过朱日升夫妇为人儒弱,那其余的三个兄弟和弟妇,都很蛮强,语言之间,时常侵犯日升夫妇。日升因为终是一家人,闹翻了反给邻里笑话,便一味忍受,不去争论。有时他妻子熬不住说几句时,他还得上前劝阻。
“后来这安乐村中忽然流行瘟疫,死亡相继。不料朱日升夫妇,也患了这种病先后死了,只留下现在的这个糊涂道人。那时只有十一岁,没父母的孤儿,是多么可怜啊!可是他家叔婶非但不可怜他的境遇,翻白眼相加,任意凌虐。每日只一小碗粥吃,正弄得饥不得食,寒不得衣。那些任重的操作,却都要这小孩子去做,迟慢了些,鞭挞立至。如此半年,直把个十岁的孤儿弄得面无人形,身无完肤,奄奄一息,去死不远了!还有那一班可恶的弟兄们,见爷娘拿他凌虐,便也趁势踏沉船,没事是揪着就打,真把他当作练拳头的沙包看待。你想在这种情形之下,岂非九死一生么?
“但天下的事情,正不可以逆料,他正在一息尚存的时候,恰好黄叶道人外出云游,经过安乐村地方,见这可怜孤儿正在被一群小儿围着殴打,上前喝退了群儿,向他问清了备受凌虐的情形,便略施小术,将他带走了。那朱家兄弟因碍着小儿,不能得朱日升所遗的产业,故蓄意要凌虐死他。如今既被道人带去,明知三年五载不得回来,便可以安心将遗产平分了,即使他以后回来,也尽可不认是侄儿。故失去了此人,家中非但没人寻找,反都额手称庆。在他自身跟了黄叶道人,也免受一切的痛苦,不再起忆家乡了!黄叶道人将他带回山中,替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朱继升。又见他骨瘦如柴,面黄如纸,知是气血筋络受损过剧所致,便一面命他调养,一面给药他服。足足经过了半年有余,身上才略有些肌肉,面上才略转了些红色。黄叶道人到此又将些强健体魄,锻炼筋骨的方法传授给他,命他晨夕依法勤习。那所传的不过是些外功拳脚等法罢了,也不必去细说。一连几年,倒也练得纯化,照例可以进而学剑了。不料朱继升没有学剑的缘法,却贸然向黄叶道人求道。道人向他说道:“我本来意欲把剑术传给你,你如今却愿学道,这也不可相强。不过你虽略有道缘,但大希望是没有的,学些驱邪捉鬼的小术还可使得。我有道书三卷,上卷是用符水之功,替人家医治疾病,驱逐鬼祟的;中卷是遣将召神,擒妖捉怪的;下卷是升天入地、出幽入冥、朝真叩阙、修炼身心的。这三卷道书中,任你自择一种,我便传你真诀,马上可以应用。’
“当下朱继升听了有这许多好处,便求黄叶道人将三卷道书,完全传下。道人因他根基浅薄,不肯答应,结果只将第一卷传授了他。他受了道法,辞师下山之后,就到白鹤冲栖真观修行,自号为糊涂道人。平素也循规蹈矩,不预外事。但遇着邻近人家有什么奇病鬼祟,便去医治,并不索酬。在他的意思,以为如此也多少可以积些功德,为将来入道的根基。不料这么一来,声名传开去,就招下烦恼来了!刘老儿所举荐他去治这淫狐,却就为此。
刘老儿和一干人等,到了栖真观见过糊涂道人,把失孩子的事说明了,请他帮助,言辞恳切。糊涂道人又是个热心人,竟一口答应,带了令牌宝剑随着众人,到了失孩的地方。勘察一遍,却被他看出是狐妖作怪,便命设立斋台,以便午夜召将提妖。其实他所学的道术,只能治鬼,不能治妖,这一来未免自不量力。不过这在从前,确也有几次狐祟,被他驱逐过,因那种平常狐狸,没多大根行,所以他的道法还够。今番这淫狐,根基很深,糊涂道人真的一时糊涂,小看了这淫狐,竟至吃它的大亏了!
“当下设好了坛,待到午夜,糊涂道人便焚符吟咒,召请神将,喝令拿妖。正将令牌拍着,忽见眼前一闪,一个娇嫡嫡的美女,站在当前。他明知就是妖狐,握剑在手,一口法水喷去。不料那女子把口一张,吐出一颗胡桃大小的红珠来,照准糊涂道人的肩窝上就是一下,他竟连人带剑,颠下坛去。及至爬起来,妖狐已不知去向。糊涂道人负伤含羞而去,从此竟成了残疾。这一回还算妖狐乖觉,否则早就将他打死了。一来因他是个正人,二来知道他是黄叶道人的弟子,不敢过于放肆,它也知道黄叶道人不是好惹的,故仅将他打伤。如此一闹,把许多人都吓得不知所云,以为糊涂道人有那般法术尚且不能制伏妖精,除非真的要请了张真人来,方有法想。没一家不惊惶异常好像大难将至一般。可是说也奇怪,从此之后,再不听见人家有孩子被摄的事情,过了半个月光景,不见动静,大家才放下了心。不过先前那些失孩的人家,明知自己的小孩,没有生还之望,只在暗挥泪罢了。其实这妖狐所摄取的一百单八对童男童女,已经满数,不必多求,所以安心藏在洞中,祭炼它的魔剑。
“说起它这祭炼魔剑的方法,实在是天下古今第一件惨酷的事情,真令人闻不忍闻呢!它先择定了一对童男童女,将他们洗涤干净之后,各给七枚红枣他们吃。这种红枣,是预先制就的,和其他各小孩所吃的不同。吃了下去之后,顿时全身血脉沸腾,大汗浸淫。这一身汗出了之后,便用一种药水,命他们沐浴。说也奇怪,沐浴之后,一对孩童的身体,愈缩愈小,直到胡桃相仿为止。到此这一对孩童全身所存的,完全先天的真阴真阳,后天的渣滓丝毫不存。它便一口将他们吞下肚去,运用功夫,趺坐七日七夜。在这七日七夜之间,将两个童男童女,和它原有的红丸,合成一起,然后再选一对童男童女,依法再炼。直要到吞过半数以后,便须趺坐七七四十九日,把肚里的东西,铸成剑形。然后再一对一对祭炼下去,直要把一百单八对吞完了之后,才完全成一把魔剑。此时魔剑虽成,还不能应用,须得将这口剑悬挂在山崖瀑布之下,冲洗七七四十九日,血秽全消。更须借太阳真火烧煅四十九日,太阳元气之中激荡四十九日,方才可以应用。祭炼之时,已非容易,万一不慎雷霆立至,那还可以借着秽恶之气,遮蔽一切;那冲洗、烧煅、激荡,都须在光明的地方举行,最不容易瞒过上界。这淫狐不知被它用什么法子,竟毫无危险,安然炼成了,魔力可真不小。这魔剑炼成了之后,它好像如虎添翼,更是横行无忌,蛊惑世人,丝毫没有什么惧怕,谁也奈何它不得,自以为从此安心吸取元阳,炼就大丹,归证仙班了。它又想起从前被无住禅师飞剑迫入阴沟的一回事,引为奇耻大辱,如今有了魔剑,再不怕什么,故专一寻剑客们的事。从此它的行踪也遍神州大陆。
有一次,在江南地方,遇见了一个甘幼龙,生得温文尔雅,在表面上看来,不过是一个年少书生,丝毫看不出他会得武艺,莫说是剑术了。它是个内行,若在平时,任尔如何韬晦,瞒得别人,总瞒不得这怪东西。不料它也会一时被欲念蒙蔽了心窍,只一心爱上了甘幼龙生得美貌,却没去留心细察,竟自托名为胡月珍前去迷惑他。可是那甘幼龙本是江南一个剑家,而且生就一双慧眼,凡百里以内的妖魅鬼物,他都能瞧见。只因平时力自韬晦,不肯露出痕迹给人家做口舌,故除了同道之外,竟没人知道他的本领。今天这淫狐虽托名胡月珍去迷惑他,又哪里逃得过他的慧眼。甘幼龙一见之下,就知道是个妖狐,本待即挥剑把它斩了,但估量它根基很深,急躁了恐怕反不能得手,便故意和它搭讪打趣。这无耻的淫狐,见他上了道儿,心中欢喜非常,竞用手去把着幼龙的手,两下偎傍起来。那一握手不打紧,在幼龙只觉得一股热气,直入手心,缘臂而上,直冲心坎,就觉得有些迷糊的神情似乎不能矜持了。
“他到底是个有根行的人,一到此时,便悬崖勒马,镇住心神。暗想这淫狐的蛊惑手段真厉害,一个不小心,险些儿着了他的道儿,若再和他纠缠下去,没有意思了,不如杀却了完事。打定主意之后,便双手将托名的胡月珍一推,它没留神,竟翻了一跤。正在诧异,忽砉一声,甘幼龙的飞剑已从脑后射出,妖狐急忙跳到门外,拔步飞跑。甘幼龙哪里肯舍,指着剑一直迫赶下来,这却也上了妖狐的算计。等到剑光来得切近,它便大喝一声,张口吐出魔剑来敌住了幼龙的剑,斗在一起。那甘幼龙一见魔剑飞出时,乌云蔽日,黑气凌空,就知道此物来得厉害,不敢怠慢,便加意防范,运足了十二分功劲和它周旋。
“照甘幼龙的本领而论,在剑客中也好算得中驷之材,平常决不会受人家的亏。今番遇着这淫狐,就够他受累!两下里挥挥霍霍,斗了半个时辰,幼龙眼看不济事了,暗想这泼魔真是棘手,不如暂时退让,改日再图处治它的方法。正想抽身收剑而走,不料已被妖狐看出情形,运剑飞也似地直逼上去。忽听得铮的一声,竟把甘幼龙的一口飞剑凭空削为两截,滴溜溜地落到草地上去了!甘幼龙视自己的剑已坏了,哪里敢停留,当即叠起遁诀,向下一直逃去。妖狐如何肯舍,挥剑赶来,口中还不住地狂言,一口气赶了百来里路,看看相去不远,再赶上数里,剑锋就要够上。甘幼龙见它不舍,心中十分焦急!抬头向前望去,只见白茫茫一片大水,阻住去路,不觉叫起苦来,仰天长叹道:‘不想我甘幼龙今天在此地死于妖狐之手。’说着虽仍往前跑,但已绝望,此跑不过是尽人事了!脚下也就迟慢了不少,只要一迟慢,妖狐的剑却已愈赶愈近,不多时已在他顶上回旋。眼见剑光一降,甘幼龙就没命了!
“在这危机一发的当儿,忽迎面有人打着哈哈,上前拦住道:‘孺子休得惊恐,有我在此。’那甘幼龙本已瞑目等死,听见有人说话,开眼看时,只见一个和尚站在当前,不是自己师父无住禅师,还是哪个呢?便闪过一旁。无住禅师指着妖狐道:‘前番被你从阴沟中遁走,今天待看你走哪里去?‘这妖狐十分乖觉,一见无住禅师和前次相见大大不同,前次看他,不过是个寻常和尚,今天看上去竞是一尊罗汉;若不是他提起阴沟中逃遁之事,竞认不出是无住禅师呢!其实在寻常人眼中看来,无住禅师,依然是一个和尚罢了。这也是妖狐眼力独强之故。当下它既然见了无住禅师现了罗汉法身,那里还敢自去讨死,便半身一跃,和魔剑合在一处,化一道黑气,竞逃往西南去了。无住禅师见逃了妖狐,也不追赶,口称善哉善哉,这孽障死期未到,任他暂时躲过,少不得有人处治于它。甘幼龙这才过来拜见师父,并将飞剑被折的事情禀明,无住禅师便从怀中取出一颗铅丸授给他道:‘我早就知道你有这一番魔劫,已代你炼下口剑在此,如今你拿去吞了罢。十年之后,和你在华山再会。现在我要去西南各省云游了。”甘幼龙拜送了禅师,各自分手。无住禅师自去访友。
“那妖狐逃了数百里之后,见没人追赶,才放了心。停下遁光,收了魔剑,坐在山中略定喘息。然后另变了一个形貌,一路混向四川而来,倒也没有人注意。它却又故态复萌起来,每到一处,总有几个人丧命在它手里。积年累月,看看它所炼的内丹,已有八成功候了。若再采取若干元阳,便可以完前大道。它到了这步功夫,却又性急起来。
“一日在忠州地方遇见一位老者,它不觉心中就是一动,暗想若采得此人一点元阳,胜于常人万万,足够凑满二成功候而有余了。你道为何?原来那老者系九世童身,元阳未泄,故被这妖狐觊觎上了。这妖狐也明知老者既有如此根基,彰明较著地去蛊惑他,决不能得手,非用剽窃盗取的方法不可。打定主意,夜间便去入老者的梦中,和他百般调弄,只等他灵台一动,就可得手。不料那老者元神凝固,虽在梦中,却是一灵不昧,立刻警觉。如此一连数夜,没有着它的道儿。于是它就使出最后的手段来,便去召了许多雌雄野狐,一到晚间,成双捉对地到老者卧室中,相迭淫乐,狎媟之状,不堪入目。老者瞑目入定,只当没有这一回事,收神入定去了。这一班淫狐又故意使出许多淫浪的声音来,零雨残云,啁啾嘈唧,众声杂作。老者虽是极力自持,终究不能完全充耳不闻。这一来险些儿坏了童身。正在千钓一发的时候,忽然满天星斗,顿时黑暗乌云四合,闪电往来,雷声也隆隆而起,不多时阵雨大作,才把群狐惊散。因为它们见此景象,生怕触犯了上界神祈,被雷霆所磔。那九世真童的老者,始保全元神。从此以后,便不敢再住在家中,便一路到峨嵋山来,意欲觅一个善地,静心修道。不料这妖狐还不肯舍,也一路跟踪下来,纠缠不清。今晨我神游四山,忽然遇着无住禅师,说了这玉面狐以前种种罪恶,并不久来此的话,他叫我将它除了,以绝人间的大患。故就命我一对扁毛徒弟迎上前去,将妖狐拿来。这妖狐见了我的两头鹰,只道是山中的野货,并不放在心上,竞敢不知死活,也用魔剑来伤害他们,却被神鹰收了。它到此才知道不是头路,想要脱逃。那另一头鹰儿,那里肯放松一些,立刻将妖狐盘住。捉狐捕兔,本是鹰儿独具的本领,妖狐虽然厉害,但魔剑已收去,再不怕它施展什么法子,立刻掠下去将它抓住。这就是孙师弟刚才神游时所见的那一番景象。如今且看我来处治这害尽世人的泼狐。”当时吕宜良师兄和我说话,二人却都没有去留心那狐狸精。说到这里,我不免回头去瞧看,不觉诧异起来,那蹲伏在洞口的玉面狐狸,已不知在什么时候逃走去了。我大声道:“师兄此事不好,那妖狐已脱逃了!”吕宣良师兄听了此话,见妖狐果然不在原处,便哈哈大笑道:“这泼辣妖狐,胆子可真不小,在我眼前还敢使这狡狯,想脱身远遁,它却不想如在我眼前逃得脱时,我也拿它不下了。我倒要看看它使出什么本领跳得我的手心底呢?”说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。在这大笑声中,忽听天空神鹰刷翅的声音,蓦地掼下一件东西来。定睛看时,不是那玉面妖狐还是什么?
吕师兄指着它笑道:;“如何你逃来逃去,只还在这里?”此时那玉面孤狐殺觫震惧异常,眼望着吕师兄,好像向他哀求免死的样子,现出极可怜的神情。吕师兄又向它说道:“这并不是我没有慈悲之心,定要杀你!你自己在世间所做的事,死有余辜万不容赦,你自己谅也是知道的。今天是你恶贯满盈的时候,我却不能学妇人孺子的慈悲,宽恕你这孽障去害世人。”说罢,回头对那神鹰道:’我不屑污我宝剑,斩这妖狐,你可任意将它发落了完事,”此时神鹰便把玉面狐拖过石梁,放在一块平坦的地上,然后吭声一鸣,那另一头神鹰,抓定魔剑也飞下来。两下好像商议了一回,只见一只起在空中,连叫了数十声。此时四山的鹰都闻声而来,如营中士卒听见了聚将鼓一般。转瞬之间,已有四五十头,环列在两头神鹰旁,俯首帖耳,听候命令。原来那两头神鹰,是鹰中之王,凡是鹰类,悉听指挥,它们又从了吕宣良师兄,悟了道法,虽不能成仙,却也能辟榖。当下见群鹰齐集,便又轻轻的叫了几声。只见群鹰争着抢到玉面狐跟前,爪喙齐下,不消片刻功夫,把一只罪恶滔天的玉面狐吃得连毛骨都不存一点。于是群鹰依然各自飞散去了!那抓着魔剑的神鹰,将剑送到吕宣良师兄面前,也自飞去。我便乘机进言道:“这害人不浅的东西,留着何用?不如毁去了为是。”吕师兄摇头道:“以毒攻毒,将来自有用它之处,你哪里知道?”说着便藏在一个葫芦之中。我当初尚不相信,不料隔五七年,就真的用着这口魔剑,扫除一班凶邪呢!
第四回柔骨功法术
游戏人西湖能伸能屈镖旗惊海内望影望风
话说孙百龙讲完了这一段玉面狐祭炼魔剑的秘术,把冯果、史天成等听得挢舌不下,同声说道:“此事若不是师父亲口向我们讲,谁也不敢深信,且视为无稽之谈呢!但这件事,也可以算得当世第一件神奇莫测的故事了。”
孙百龙含笑往下说道:“在我当初,也是如此设想,以为世界的奇事,再也无过于此。不料以后层出不穷的怪事,花样翻新,竟有十百倍于此的。天下之大,真无奇不有呢。当下吕宣良师兄把魔剑收好,我便问他留着究竟将来作何用处?他只说天机不可泄漏,日后自见,此时不须性急。我也没法,只索罢了!但我对于那潜机蛰息的功夫,既然完成,自然要向他请教更近一层的功夫。吕师兄就对我说:“你的功夫,虽已大成,不过还只是对于本身上发生效力,须做到能因人及物,才是止境。”
我又问起因人及物的解释,他说:“功夫练到如你这般程度,本身的神气,是完足了,是灵活了,故可以神游八荒,毫无阻格。若要运用这种灵活的神气,推及于一切不灵的东西,也可以因我的灵而灵,因我的活而活,这就教做因人及物。佛家说‘生公说法,顽石点头’,这石头是世界上最顽钝的东西,莫说没有灵性,连生机都没有的,如何会通起灵来,点起头来呢?这就是生公道行高妙,懂得了因人及物的这一层道理。在对石说法时,全神贯注在那些石头上,故那许多没灵性没生机的顽石,感受了他灵活的神气,也就通起灵来,点起头来。若是寻常没道行的人,莫说对顽石讲上一天两天,一年二年,顽石依然顽石,不会通灵,就是向着那些石头说上一万年,也依旧是些没灵性、没生机的顽石罢了,那里会点一点头呢?至于要练习这种因人及物的功夫,照你现在,已非什么大难事,只消依着以前的功夫勤谨做去。把全神贯注在一件东西上,静坐观照,到得力时,其物自然而灵,也和顽石点头的故事一般。到此更宜于静中求动,把全神逐渐移注到别种东西上去。如此至多不过年,可以完全成功,并且学习道术。第一步下手功夫最难,如能将第一重难开打破,以后就一步容易一步。这也宛如蒙童入塾,读方字的时候,非常困难,读了几百个字以后,再上《百家姓》、《三字经》等,就容易上口了,道理是一般的。如今你已有了如此根基,练习因人及物的功夫,宛如读过了《三字经》以后,读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就有困难,也有限了!”我于是就注定全神在洞府的石门上,如法做去。两三个月,毫无影响。
那时已是八月,时近中秋,吕宣良师兄,忽向我说道:“如今我要到罗浮岛一行,因为我们许多同道,约每隔八年,大会一次,会期在中秋佳节,会地却在上次大会时指定。无论何人届时都要赶到。今年中秋,又逢大会之期,地点却在上次大会之期,地点却在罗浮岛。故我立刻要前往。你独自在此,安心练习功夫。大概你这功夫成就之期,还在我回来之后呢!’当下我听吕师兄的这一番话,想起他们大会时,三山五岳奇人,群趋毕集,定有一番出人意表的盛况,何不央吕师兄带我前去,一扩眼界呢?便将此意向他说明,他却摇头道:‘带你去时,须得将功夫抛荒了。况且你没有参加此大会的能力,去了徒然给人家轻视,也是不好。大概再隔八年,下次中秋大会时,或者可以同去。此时还是安心练习你的功夫,就是下次仍轮不到你去,须知只消精勤学业,终究有与会的日子的。”我见他回得决绝,便也不再多言,由他自去。
从此独自在云栈深处,对着洞府的石门,练习那运气格物的功夫。闲暇时或走向山中,欣赏景物,或神游千里,闲玩红尘,倒也静心绝虑安适异常。如此一天天地过去,不觉秋尽冬来,那吕宣良师兄,还不见回山。心中很诧异,以为他们中秋一会,难道至今没有散么?还是另有别事,又到他处去了?但师兄既然说我功夫成就,还在他回山之后,决不是句谎话,故只好耐性守着。
转眼之间,又到了孟春时节。那一天神游出外,忽然遇着一件奇事。原来我素来想慕江南风景,久欲前往一游。向时在太平府的时候,因为路途遥远,没有成行。入山以后,又因修道无暇,也难如愿。现在既然能神游四海,只消念中转着到什么地方,马上可到,机会不可失,便趁此春光明媚的时候,前往游览一番了!
打定主意之后,便往苏杭一带游玩。不想到了杭州涌金门外,忽见许多人,打着一个大围子,好像在那里瞧什么热闹似的。我便走上前去观看。只见一个乞丐,倒卧在当地,身体蜷缩得好像五七岁的小孩子一般大小。再看他那面貌,苍老异常,瞧上去起码有四十多岁。故大家都在那里看这奇异的乞丐。当时就有人说:“这个叫花子却也奇怪!我们昨天看见他时,不是一个很大个子么?现在怎么缩小到这般样子呢?”再一直缩下去,怕只会缩得和混嬤嬤一般,难道他是吃了缩骨丹不成?”大众也随声附和。
忽听乞丐开口道:“列位不必惊异!我并没有吃什么每次缩骨丹,昨天本是个长大个子,不过今天此时,暂时长不起来罢了!不瞒列位说,因为穷化子自小就有一种毛病,连自己也做不得主张,这大概是天赋的恶疾。若是平日有好酒好饭吃饱了,身体也好好地与寻常人一般无二,要他缩也缩不来;若是一连饿上两天工夫,就作起怪来,身体便不期然而然的逐渐缩下去,直要缩到如怀抱中婴孩那大小而止。并且肚子很大,每吃一顿总要三升米饭,还得加上一二斤肥肉,才得一饱。每一天须有了六七升米,四五斤肉,才济得事。
起初,我家本来很可敷衍,自从生了我这败家精以后,渐渐地支持不住,把一分薄薄的家产,直生生地吃了一个完完大吉,于是就不得不报颜求乞了。自从做了乞丐以后,饱食的时候就不可多得。一路人家,因我食量太大,替我起了个’负腹将军‘的雅号。前天初到宝地,倒还东讨西吃,得了一个半饱。昨日天阴下雨,所得无几,没有吃舒服,因此这老毛病又发作起来,再难遏制。如今已缩到这般地步,不能行走,若不趁早吃一饱,还要缩下去呢!到晚上怕不真的成为一个大泥娃呢!我听说杭州佛地,是多出善人的,众位可怜见我是个化子,拼凑些东西给我吃罢!好在我至多不过再耽搁两三天,就要往别处去,决不在此多扰的。”
大家听了那花子的话,将信将疑,有个年轻的人说道:“这花子骗饭吃的本领,倒来得特别,有趣得很,我们何不端的拼凑些钱来,带他到饭店中去吃一饱,看他的身体,如何会长出来,这也是一桩很好玩的啊!”当下在场的人很多,大家都想看这一出奇异的戏法,各取出钱来给他。
不上半刻工夫,已凑上两三贯钱,足够他一饱而有余了。便催着化子去上饭店。那化子又道:“众位善人,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么?我饿到这种地步,已是不能行走的了,不然也早向街头去求化,不劳众位善人破费了!如今饭店还远着,叫我如何走得去呢?请你们慈悲到底,想个法儿罢!”大家听了此话倒踌躇起来。忽见人丛中钻出一个人来,向众说道:“这个容易,有我在此呢!众位出钱,待我陆小二出些气力便了!”原来此人是一个卖炊饼的小子。这小子看来是个傻瓜儿,癫头癫脑,很引人发笑。
大家见他出来,便故意逗着他玩耍,齐声问道:“陆二傻子,你打算如何出力”陆二便发起傻劲来,拍着胸脯道:“这一点不是我陆小二夸句海口,我有的是气力,将他驮在背上,一口气便跑到了饭店。莫说这么一个小子,就是长得和灵隐寺山门口的金刚那般大法身,驮他驮不动,拖也要拖了他走。”大家道:“好!好!既然如此,你就驮了这化子,我们一同到饭店中去瞧他玩把戏罢!”陆二上前背了乞丐,如飞般向前奔。奔了不满三四十步路,忽又嚷起来道:“奇怪奇怪!看这小子身体虽不大,斤两却不小,把背脊都压得生疼!你放轻些好么?”一边说一边还是向前走,可是脚步却不如刚才快了。大家都笑道:“看这傻小子真是没中用,才几步便来不得了。”
正在议论忽见陆二又停了脚步,回头向化子说道:‘咦!你这个小子,到底是什么东西做成的,怎么恁般的沉重?那灵隐寺守山门的金刚,也不过如此罢了!你再不放轻些,我可真的要把你放在地上拖了!”化子便插言道:“你真是个傻子,自己气力不济,反说我沉重,教我放轻些。你全不想,我身体的重量是天生就的,如何由得我做主去减轻呢?这不是大大的笑话么?到于你说我的斤两,比了灵隐寺守山门口的金刚还来得重,这更不成话了!难道那边的金刚,你竟去驮过的不成?我这么个瘦弱身躯,放在地上拖是拖不起的,还是你耐一会儿苦,把我驮到了饭店里,也算是行好事的。”
陆二听了此话,噘着嘴道:“也算我倒霉,抓着了这么一个混猪头,要丢也丢不掉。也罢!譬如我昨天用去的气,今天没有生来,就驮了你这小子罢!”一番话说得人都笑了起来。陆二只得驮了那化子,勉强向前走。看看饭店相距不过一二百步光景,不消多时,便可到了。只见陆二傻子慢慢蹲下身去,大声嚷道:“不济不济,真的来不得!再驮着走几步,我这根背梁骨,准准地要被他压得粉碎了。如今驮不来,只好拖着走了。”嘴里虽这么说,却并不将背上驮的花子放下。
大家见了他这种傻劲儿,都拍手大笑。有个老诚些的人向他说道:“陆二傻子,你既说是驮不动了,为什么不把他放下?难道你在说话时驮了他反不觉重么?”陆二傻子又道:“如此,待我来放了拖罢!”说罢,便放下化子,掉过身来,握住了他两个足踝,也不问青红皂白,拖着飞跑。大家怕他拖着走,将化子拖死了,吃场人命官司倒不好,一齐上前拦住道:“陆二不要恁地发傻劲,拖死了他,你可是也要抵命的。若端的驮不动时,也可以好好的扶着他走。若再如此鲁莽。便把你送官究办。”陆二放了手,连连摇头道:“现在世上好人真做不得,我因见他不能行走,才好意驮他到饭店去喂肚子,却被这怪小子压得半死,几乎断了脊梁。如今驮不动了,无法可施,只得把他拖到饭店中去喂肚子,不想你们又是我抵命,又要将我送官究办。这种杀了头还要充军的罪名,我担不来,还是你们来服侍这叫化子罢。”说着拨步就想走了。
早有一个乖觉的人,上前向他软骗道:“人家都说陆二是个傻子,照我看来,说得出这一篇有理的话,真是半点儿都不傻呢!那杀了头还要充军的话,却原来不合道理,我听了也替陆二不平,怪不得你要动气!但是俗语说得好,救人须救彻。眼见这化子行走不得,若你不出来担任驮他,倒也罢了,如今你既驮了这么好一段路,被几句话一游就放了手,岂不被人家说你做事有头无尾么?照我看来,你驮他不动,还是扶掖了他慢慢地走到那边。好在没有许多路了,一切看在我的份上罢!”陆二傻子一听了这番话,才立着呆想了一会道:“照这样说,还听得入耳些,就买你一个面子。”说着从地上掖起那化子扶着便走。不多一会,已到了饭店之中。放他坐了,便命店家取过饭来,给那化子饱餐。
此时瞧热闹的人,更来得多了,把一个饭店门口,拥挤得水泄不通。大家都静悄悄目不转睛地看那化子变出什么新奇戏法。当时我便立在最前面的一层,看得甚为清切。只见那绰号“负腹将军”的乞丐,举起筷碗,没命地狂嚼。转眼之间,已准准吃了十来碗之后,便放了筷碗,站起身来,伸了一个懒腰,把身体俯仰了一下。说也奇怪,只这么一下子,他那身体,顿时就长了五七寸,把一群看客,都骇得面面相觑现出非常惊异的神色。化子重又坐下,一口气又吃了十来碗,照前伸了个懒腰又长了五七寸,然后坐下再吃。如此一连伸了五七个懒腰,向时蜷伏如蚕的负腹将军,已成了一个昂藏七尺之躯了。但看他周身上下,却是骨多肉少,骨骼却又生得十分高大。到此他抚了抚肚皮,笑吟吟的说道:“饱了饱了,多谢列位救命之恩!”大家见了他如此情形,一个个都折舌不下,便又纷纷议论起来了。有的说这化子是个仙人,游戏三昧;有的说是他练就的法术,借此炫人乞食;有的说是天生的怪物,故能如此伸缩自由。此时陆二傻子也在人丛之中,听了众人的议论,大声嚷道:“不对不对!你们都不晓事,完全是在那里活捣鬼呢!”大家见是这傻子开口,知道他又不免得想着了什么浑主意来,都向他问道:“你说我们都说得不对,不晓事,看来你这傻子倒是个晓事的,那么你且说说看,那化子如此行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?”
陆二傻子哈哈大笑道:“这就叫做大丈夫能屈能伸。那叫化小子,倒是当今一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,莫怪人家要称他负腹将军了!”这几句浑话,却把在场的人,都听得捧腹大笑,连那化子也笑了起来,都说瞧他不出这么一个浑人倒掉文弄舌地说起俊话儿来。当下大家喧笑了一阵那负腹军,又向众申谢了番,竟自扬长而去。众人也纷纷散了。独有那二傻子,站着沉思了一会,好像想起了什么紧要事情似的,拔步飞也似地向着花子追上去。大家以为他又在那发傻劲儿,都不去睬他。我见他如此情形,知道后面还有一出新奇的把戏看呢!横着没事,便随后走去。
只见陆二追了一二里路光景,才把化子追上,口中不住地嚷着:“大丈夫慢走!负腹将军慢走!”那化子听得后面叫唤,便立住了脚,回头问道:“大惊小怪地唤着我,有何事?”陆二赶上几步,喘做一团地说道:“你大丈夫真不慷慨,你是吃得饱了,也不想想人家,把你驮了一程,压去了半条性命,如今还是饿着肚子,里边咕咕的鬼叫,你如何对得起我?就算你对得住我,我却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肚子呢?照例你须得好好地请我一顿,方才不愧为大丈夫呢!”化子也逗着玩笑道:“你不是肚子饿么?若要吃东西,也只消和我一般,将身体一缩一伸,包管稳稳地又得一饱,若要我请你,却是不能。”陆二顿足道:“你是个大丈夫,才能屈能伸,我是个小人,那里屈伸得来呢?”当下那化子见他傻得有趣,便从袋中取出余剩,给他数十文,又附耳向他说了几句。那陆二欢喜得什么似的,竟双膝点地,向化子拜了四拜,拿着钱回到饭店中吃饭去了。
以后的事,我因急于回山,便不知道了!对于那自称负腹将军的乞丐,那般缩伸自如的举动,却抱着很大的怀疑!只当他是一种练就的法术。但既然会得法术,就应当深自韬晦,不使人家知道,才是正理,如何反以法术自炫用来作乞食之具呢?并且有了法术的人,决不至于一时感到饥渴,就会现出那一会神情。这点疑惑,可时着实委决不下。看来此人这般行径,或是另有用意,只时瞧不透他葫芦中卖的是什么药罢了。
当下我便收住了元神,重返云栈深处,依旧做我的因人及物功夫,约摸又隔了二个月光景,吕师兄带着一对神鹰,也回山来了。问起他一会许久的缘故,他说中秋在罗浮一会之后,又往各处云游了一番,了结了几件细事,故今天才得回山。我因为负腹将军的那一番事,萦怀不去,如今吕师兄已回,谅来他总知道底细的,便向他询问。
吕宣良师兄听了,笑着说道:“孙贤弟!你几时到过杭州去,如何却凑巧得很,和负腹将军会面呢?”我便把那一天的事情,详细诉说了一番。吕师兄道:“那玩意儿并不是什么法术,却是一种运气功,名为柔骨韧肌功。练成之后,身体要长要短,可以称心适意。很小的孔洞,很狭的缝隙,寻常人不容易来往的去处,只消运用功夫,也可以任意出入。而且这种功夫练成之后,还不止以上所说的那几种便利。和人家动手,任你用什么刀枪剑器,锋利无比的东西去砍劈钻刺,有如着在水中,丝毫也伤他不得。在武术界各种功夫之中,也可算得是最高的程度,古今来练成的实在没有几个。这功夫的难练,也就可想而知了!”
我当时听了此话,有些不信,因为我也曾从过名师,练过三十来年武功,在太平府称雄一时,好本领的人,也不知见过了多少,这种本领,非但没有眼见过,连说也从没听人家说过。如今吕师兄既然这么说,倒不免要问一个清楚。我便说道:“师兄既然说是功夫,并不是法术,那么我却从未闻得,究竟是那一派传下来的,又是怎么练法。倒要请教了!”
吕师兄道:“这种柔骨功,是外家不传的秘术,江湖上如何知道?自从达摩祖师开创少林寺以后,武术相传不替。直到唐朝时候,智隐禅师精益求精,阐发了不少奇秘,其中尤以独门手、绝脉法、柔骨功三种功夫最精深。智隐禅师共有三个徒弟,就将这三种功夫分授给他们。大弟子昙宗禅师,继少林正支衣钵,学的是独门手;二弟子昙月禅师,学的绝脉法,后来卓锡五台清凉寺,开少林山陕支派;三弟子昙聪禅师,学的是柔骨功,后来卓锡广州慈恩寺,开少林闽粤支派。在唐宋元三朝,少林正支的单传弟子,必擅独门手;山陕旁支的单传弟子,必擅绝脉法,闽粤旁支的单传弟子,必擅柔骨功。
这三种功夫,是他们三支的镇山秘术。直到明朝,智真长老才将这三种功夫,完全学得,也传过好多个徒弟。但俗家人,三种全学会的,却是很少,只有同州的管必正费了四十多年苦功,学全了三种。这管必正却又抱定传子不传婿的主意,非但不传外人,就是自己亲生的女儿,也不肯轻易传授。常对后边辈说:“有子传子,无子传女,但子儿须当天明誓,不传夫婿,只传儿子,方许她学,要不然,宁使这种功夫,绝传于世。他既有这严格的规律,后人哪敢不遵,所幸他连传数代,中间并无间断。直到如今,同州管家的武艺,还是无敌于世。就是七八岁的小子,也常替人家护镖,走尽天涯,无人敢惹。无论客人有多少金银,在车辆上只要插一面管氏小小的标旗,谁也不敢到老虎头上去扑苍蝇呢!江湖上还说‘有一管家旗,谁敢寻是非’的话头,也可见他家的威望了!’
当下我听了吕师兄的话,忽然醒悟起来,难所见的负腹将军,说话时带着山陕土音,如此看来,那化子一定是管必正的后辈了。
吕师兄又接着说:“至于这种柔骨功夫,练的时候,困苦艰难,十百倍于寻常的武功。起初时无论坐卧行立,准用一些儿气力。渐渐地练习折腰拗膝,揉筋捏骱等功夫。睡的时候,用一个长方竹箩,四角用丝绳结住,悬空悬着。第一步,把许多柔软的乱纸,铺得厚厚的,人就睡在乱纸上面,睡平了之后,便须拚住气,便全身有上浮的意思。初时总得将乱纸压平,如此每天更换,直要到睡上去时,乱纸依然如故,毫不被压力所损,便可进为第二步。把乱纸除去,用稀松的棉花填在竹箩里睡,也须睡到棉花不受压力损坏为度。然后再换轻灰,如法学习,到灰上没有人体的痕迹时,便再换水花豆腐,也要丝毫无损。第一层功夫,才算完毕。此时就是睡到水面上去,身体也不得下沉,而且可以背不沾水。第一层完毕之后,再练第二层。其法更是难上加难。每天起身之后,便须用热水洗浴,初时水只消温和,洗浸半个时辰,然后用干布周身揉擦,以皮肤发红为度。擦过了便睡平在榻上,命人用头发做成的大锤,在各处骨骱上棰打,不可遗漏一处。捶打之后,再自己将骨揉捏。每天总要行两个时辰。此后洗浴水的温度,逐日加热,以至于能在沸汤中洗浸,也不觉得烫人。捶打的时间,也逐日加长。凡以上几件事,不外是要使骨骼从刚挺中煅炼成为柔软。
到第二层功夫完毕时,大约总要五六年。此时骨骼却已柔软了不少,皮肉自不消说了!第三层功夫,就也要开始进行。先用一个木箱,大小度数,大约够练习的人能够蜷卧。但是须要紧紧的,一人之外,再不许有些儿空隙,有如上夹板一般。到了夜间,便睡在木箱之中,起初很觉得不舒服,到了以后,渐渐地惯了,越久越不觉得苦楚,直到反觉舒服时为度。然后再换一只较小的木箱,如此愈换愈小,直到小无可小为度。同时也须练习运气的功夫,方能收缩舒张,指挥如意。到得此等时候,骨也柔了,肌也韧了,要缩就缩,要伸就伸,炉火纯青,功候圆满,非但刀兵不能伤,就是水火寒暑也不能蚀了!然而根基深些的人,学须十年,根基浅薄的,二十年三十年也说不定,或者练到老死也没练成功的。因这等烦难,又不易得到真诀,故学的人极少,除了少林寺以外,恐怕只有同州姓管的一家,再欲找第二家,却是没有。”
吕师兄讲完了以后,我便忍不住插言道:“如此说来,那负腹将军是个俗家人,决不是从少林寺出来的,一定是姓管的后辈了。据师兄说,他家既然是护镖为业,江湖上又很著名,家中也一定很有日子过。今番那负腹将军在杭州为何又如此狼狈,不惜身分,竟沿途求乞呢?并且他是陕西同州的人,老远的跑到杭州,若说是保镖而来,酬劳一定很为丰厚,决不至于乞食为生;若说并非保镖而至,老远赶来,又干些什么?这却猜详不出,不能不令人怀疑!不知师兄也知此人的来历么?”吕师兄道:“你怎么惯会缠人。此人之事,我虽知道,但情节很长,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完毕的。你既不厌烦琐,就待我慢慢讲来”于是他便把负腹将军的一番情事,详细讲了出来,我方恍然大悟。
第五回一指禅法术
见色起淫心同文嫁祸
雪冤授密计屠贩锄奸
话说我在当时,急欲知道那负腹将军的来历,紧逼着吕师兄询问,他被缠不过,只得慢慢的说将来。
原来那自称负腹将军的化子,果真是同州管必正的玄孙,名唤管自安。学就那一身家传武艺,无敌于世,固然不消说了。他一向走关西,替人家护镖,来往江湖上,很有些名头。所过之处,非但无人敢去犯他,而且那些绿林豪客,水陆英雄,都反而去交结他,奉承他,当作一件无上荣幸的事情。因此管自安江湖上的朋友,极多极多,人家都尊他一声大鹏管大爷。他在江湖上混的年数多了,对于各路的界限,各帮的内容,很为熟悉。凡出了一件案子,他总能猜测而知,这是谁做的,那是谁做的;凭着他这种本事,一些儿也不作兴有丝毫错误,这可见他熟于江湖情形了。可是他这种名声,早受人家崇拜,今番老远赶到杭州,也是为着此事。
那时杭州城内,有一家姓许的,主人年已六十多了,名唤许俊臣,原是规规矩矩的一个读书人,世代书香。当地人士,都很敬重他。他的老妻,早就去世了,只留下一子一女,慰他的暮景。他那儿子许国栋和女儿明霞倒也非常孝顺,奉侍不息。故一家三口,倒也融融泄泄,享小康的乐趣。不料祸患之来,正是出人意料之外,谁也梦想不到的。许国栋有一个朋友,唤做夏旒,是个贵介公子。因为从小同窗的关系故而二人过从甚密。但夏旒的为人,许国栋实在不大赞成。因为他生性好色,花街柳巷闲混,还不算数;对于良家妇女,只要他看得上眼,便使出种种方法来,诱惑她们,勾勾搭搭,不知道坏了多少人的名节。
在他却非但不知悔悟,反洋洋自得,将这些事在人前卖弄。往常许国栋曾忠言劝告,用圣贤的正当道理去感化他,那些话他如何听得进耳朵,但也假意敷衍,暗中却在那里笑许国栋是个书呆子,全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,依然行所无事。许国栋见他不知改悔,就渐渐和他冷漠起来。可是夏旒却如同一些不觉,仍旧来往无间。你道这又为些什么来?照例歹人和君子,如同冰炭一般,决不能相容的,就是君子不避歹人,那歹人也不能不避君子。现在夏旒却非但不避,并且去和他厮缠,其中却有个缘故。因为许国栋的文才,很是出人头地。夏旒虽然也念过几年书,可以做得几句滥调文章,逢着约期课艺等会文的时候,终不能胜得人家。夏旒又是个吊死鬼擦粉,死要面子的人,几次落后,便觉得脸上无光,于是不得不求教许国栋,请他做个枪手。果然许国栋代做的几篇,差不多篇篇都名列前茅,也不由他不佩服。因有这一段因缘,故许国栋虽和他若即若离地疏远起来,他却假作不知,依旧往来无间
有一天,夏旒又到许家去找国栋谈天,许国栋刚巧有事出去了,不在家中,无意间却瞧见了许明霞。夏旒一见之后,顿时呆了,两只眼珠子也定,转也不转地盯在明霞身上,两条腿好像生了根一舰,再也移动不得。如此半晌,那许明霞早就回避开去,他却如失了魂一般,慢慢地退了出去。他一路暗想:我所见的女子,也不知多少了,何尝见过如此美丽的人儿!若得和此人温柔同梦,岂不比做神仙还要快乐么?只不知道这种艳福,今生能否消受得到呢?忽又自己安慰自己道:我和国栋交情也不浅薄,况且我家财巨万,只要她尚是待字深闺,不会有夫家,那么遣媒往聘,自无不成之理。
他一路胡思乱想,直到一家酒楼中坐定,唤取了酒菜,自酌自斟地喝闷酒,一颗心还是落在那美丽无比的她身上。虽则一筷筷的菜,一杯杯的酒,不住往嘴里送,但酒是什么滋味,菜是什么滋味,却丝毫也辨不出来。饮了一会,不觉已烂醉如泥了,还是不肯住手。那跑堂的本来和夏旒熟认,今天见他如此喝闷酒,一时竞摸不着他的头路。恐喝得太多了生事,便上前笑说道,“爷今天的酒兴,如何这般高,一连喝了四斤多,还不见醉,真有李太白三倒铜人的风度了!”夏旒本在出神凝想,自己共喝了多少酒,并无数目,如今被跑堂的一语提醒,说是喝了四斤多,也不觉纳罕起来,很诧异地说道:“怎么?难道一会儿已喝上这多酒么?”大凡一个人喝酒,往往没有数目,也不觉得十分沉醉,及至有人提醒了他,心中一震,顿时就会醉翻了的。当下夏旒自付酒量也只平常,喝了四斤多,岂不醉倒?只心中刚想醉字,立刻就觉得天旋地转,眼前一阵乌黑,腹中一阵绞搅,竟醉起来了。一个熬不住,将口一张哇的几声,把刚才吃下去的东西,完全喷了出来,身体便软绵绵地就地躺下,眼前金星乱冒,好像那美丽无比的许明霞在面前掩映来往,嘴里就胡言乱语起来了!跑堂的见他醉到这般地步,便到他府上去报信,就有家人等前往酒楼,接了回去,不在话下。
再说那许明霞无意中见了夏旒那一副神情,就知道此人不是个好东西,因为明霞姑娘,对于面相一道,很有研究。等到许国栋回到家中之后,明霞便将夏蔬刚才来拜访,不遇而去的话先说了,并且说:此人獐头鹰鼻,面有横纹,隐而不露,可见阴贼险狠,胸怀叵测。哥哥和他来往,倒要处处提防,以免受他的暗算。最好能和他绝交,不相闻问,倒也是个趋吉避凶的法子。”许国栋听了,暗暗佩服妹子的眼光不错,当下含糊答应了。还以为若凭空和夏旒绝交未免太嫌突兀,而且他既然是个小人,决绝太甚,反或引起他的仇视,自速其祸。只消牢牢记在心头,远而避之,逐渐冷落,也便罢了!主意打定之后,便独自闭户读书。关照应门的童子,以后凡夏旒等一班酒肉朋友来访,概说出外探亲,不在家中,拒绝了他们完事,自己也好省却不少麻烦。
那夏旒酒醉回家,一觉醒来,已是第二天午刻。他虽在沉醉大梦之中,何尝一刻把美人儿忘了。起身梳洗过了,便一面命家人到大街菜馆中定了一桌丰盛酒肴,一面抽了一张红柬帖儿,推说文会,命人去请许国栋。不料家人到许宅上一问,那童子说:“爷已到嘉兴去探亲,刚才一早动身的,大叔早来了半个时辰,或者还可相遇,如今差一步了。请你回复贵上盛意,只好改日叨扰了。”家人又问道:“那么你可知道你家大爷,何时才得回来呢?”童子答道:“这怕说不定,我听大爷说:到了嘉兴探亲,起码有好几天逗留。以后还须到松江等处顺便访几个朋友,游玩游玩山水,大概在这十天半月之中,未必就能回到杭州呢!”那家人见事情不凑巧,只好回去将上项说话,详细禀复了夏旒。
夏旒听说许国栋不在家中,而且一时不得回来,心中就老大的烦闷起来。暗想我满意今天请了他来,把我心中之事,亲口对他说了,求得一诺之后,那美人儿就可属于自己,如这么不凑巧,他竟出游去了,怎不教人心中难过呢?他越想越烦闷越烦网越是止不住思潮的起伏。后来竟愈想而愈入幻境了,对于那许明霞的是否尚在待字,或是已有夫家,又发生了重大的问题。后来一面派人去打听他家的内幕,一面预备了媒婆打算前往求亲。又恐怕太嫌冒昧,反而坏事,只得安心静待许国桃回杭之后,再作计较。其实许国栋何尝到什么嘉兴松江去,好端端还是坐在家里看他的书卷呢!只为怕和夏旒等一班人纠缠,故叫书童拒绝,但是老躲在家中,也是不能永久的,不过避过一时的缠扰罢了!
约摸有一月光景,那天正在门口观玩晚景,忽被夏旒的当差看见,便上前请安问道:“大爷是几时才回府的?我家大爷正惦记得紧呢!如今知道大爷已经回府,说不定即刻便来拜访。”国栋只好和他约略说了几句,那家人竞自去了。
第二天早上,夏旒果然就登门拜访。这一回不能再推脱不见了,只好和他敷衍着。夏旒又坚邀着同上馆子去,一叙月余的别情。国栋固辞不获,便勉强一同出门。到了馆子里夏旒
嚷着要酒要菜,执壶把盏,万分的殷勤。许国栋也瞧透了几分意思,一味用言语支开。他本来是不大喝酒的,今天因恐夏旒提起那不入耳的话,故欲借一醉了事,不知不觉地举杯狂饮。
饮到分际,夏旒可真的忍耐不得了,便含笑说道:“前次到府上拜谒我兄,适兄出外未遇,却见了府上一位贵千金,生得十分俊美。久闻令妹贤淑,那天所遇的,想来定是令妹了?小弟自在这里想,与我兄交谊素深,彼此的心事,都互相知道的。小弟今年已二十四岁了,还没有订婚,这也是眼界太高,一向没有当意的人儿,故将姻事搁起。久慕令妹丰仪淑德,但素未见面,犹恐传者故甚其辞,故未敢造次一求庚帖。不料天缘巧合,前次忽在无意中相遇,果然名实相符,本来就欲遣媒求聘,恰巧我兄又到嘉兴等处去探亲,直到今日,始克叙首。以我们两人的交谊,本已如一家之人,如今再由友谊进为亲谊,岂非大好?还望我兄在老伯跟前,善为先容,不日即当遣媒求聘。”
许国栋见他说出这一番话来,意存轻薄,心中早已大大不自在了。只因为不欲和他多讲,便推辞道:“若提起这件事情,本来是再好也没有,当然遵命而行。不过舍妹从小就字人的,一家女断然受不得两家茶,夏兄的一番厚意,只好辜负一些了!好在天下不乏美妇人,照我兄这般人才,谁人不愿相从?小弟当替你留心物色,遇有相当的女子,再行报命便了!”夏旒一听此话,哈哈大笑道:“我早就料到许兄定有这一番推托!但小弟于事前却已调查得明明白白,确实知道令妹犹待字深闺,要不然今天也不会老着脸向我兄开口了!我兄素来在朋友之中是以方正道学见重于人的,不想今番却说起鬼话来!”这一席话把个许国栋说得顿口无言,又羞又恼。他此时喝得酒也多了,再加上夏旒如此一激,心中动怒,酒力便顿时发作起来,便将脸一沉正色的说道:“夏旒兄!我和你本是文字交,当用道义相待,你现在却如此要挟!难道这种事情,人家不允,你可以豪夺巧取的吗?老实对你说,舍妹有了夫家,固然不容嫁你,就是待字深闺,也不能配给你这好色的下流,无耻的浪子!”说罢,便举起酒杯,訇的向地上摔去道:“从今以后,大家绝交,我也不要认得你,你也不必认得我,碎杯为暂!”说毕站起身来,竟自拂袖走了。一直怒冲冲地回到家中,闷坐书斋,一言不发。
许明霞见了,明知有异,因为往常从没有见过哥哥如此着恼地;便上前询问。国栋便将刚才之事,细说一遍。明霞听了,不觉大惊道:“哥哥为何和他如此决绝?纵然不答应他,也得善为说辞。须知此人奸恶异常,现在受了哥哥这番委屈,岂有不思图报之理!恐怕不久就要有报应来了!”此时许国栋气也平了,酒也醒些了,听了明霞的话,也深悔刚才太觉鲁葬。但木已成舟,也无可如何,只向明霞道:“怕他怎的?只要以后加意提防着便了。”
那夏旒向许国栋求婚,非但没有允许,反大大地受了一番挫辱,当时也十分愤怒,蓄意报复。但回过来一想,许国栋平素的声名,比自己好,而且这桩事情,自已却有几分冒失;若因此便和他闹翻了,人家说起来,总是帮着姓许的打话。那里众口一辞,岂不反吃了他们的亏?俗语说得好,丈夫不吃眼前亏,况且报复也不限定眼前的,只要有了这个心思,将来再图机会,也不为迟。他想了一会,似乎已定下了一个主见。还了酒帐,出了馆子,一直向许国栋家中而来。那应门的童子是早得了主人的吩咐,便拒绝道:“大爷刚才吩咐下来,说是从今以后,息交绝游闭户读书了;任是什么朋友,一概都谢绝不见。夏大爷是知道我家大爷脾气的,还望见谅,小人实在不敢去通报。”
夏旒笑道:“这是你爷一时气念的话,哪里作得真?童子又剪住道:“不是这般说,我家大爷是个读书君子,素来是言而有信,说得出做得到,不似别人那般说过就不算的。”夏旒假装着笑脸道:“你家大爷是个读书君子,谁又是读书小人呢?只烦你去通报一声,说我刚才冒犯,如今自觉不安,特地前来登门请罪的。你只管去通报,至于见与不见,由你大爷吩咐便了。”书童不得已,进去通报。国栋倒是一呆:怎么他还有那老脸来请罪呢?我倒没有厚颜和他相见,便吩咐小童道:“你去回他的话,只说我奉侍老主人讲文,没工夫见客,打发他走了完事。”小童出来向夏旒说明,夏旒道:“既然如此,只好改日再来谢罪了!”说罢笑吟吟地一路回去。又命家人去请了钱秀、宓水如两位朋友到家,把上述事情向二人说明,并称许国栋为人固执,谷请二位从中斡旋,以便重修旧好。
那钱秀也是个书香子弟,性最懦弱,而且枉生了一对眼珠,连半点儿是非邪正也辨不出来,因此人家送他糊涂虫三字的诨号,只是文才倒还不错,故和许国栋甚为投机。那位宓水如却是夏旒一流人物,为人精明敏捷,手段圆滑异常,真是八面玲珑,面面俱到。和国栋也是相识,也是夏旒的惟一好朋友。当日夏旒请他们二人出来,向国栋去调和。宓水如一听,就知道内中意思,自然一口答应。那钱秀是个著名糊涂虫,以为彼此都是朋友,既然他们翻了脸,也当然设法调解的,也自答应下来。竟同去找国栋,先将夏旒懊悔的话说明,又结实地劝了一番。国栋碍着二人情面,又想起冤家宜解不宜结的话,便也付之一笑。当晚就由钱秀备了一席,盛筵替许夏二人合面。从此二人又更复旧好,但暗中许国栋疏远着夏旒,夏旒也在时时刻刻地算计着许国栋,找他报复的机会。
古人说得好: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事有凑巧,忽然出了一件奇案。那时适有钦差瑞杰,奉命出京,到江浙一带查按海塘事务。那瑞杰是个正黄旗的满人,算来却是个皇亲国戚,在京中煊赫一时,平素最爱的是珠玉古玩。今番奉旨南行,外任官员知道他的所好,便极意搜罗了进献给他,以为他日考成时候帮忙几句好话的余地。他一路南行,着实收了不少奇珍异宝。其中尤以一副朝珠为古今稀世之宝,共用五百颗龙眼核大小的明珠穿就,那珠子大小无二,粒粒精圆,光彩颜色没有半点参差。单就这五百颗珠子,已值上几十万银子,外加上玻璃翠的坠头,映水红的隔串,软金丝打成蟮骨练的串条,更是相得益彰。每到一处,传见当地官府的时候,挂在胸前炫耀威风。
有一天到了山东地界,接见巡抚马士钊的时候,便说起这串朝珠的许多好处。马士钊自不免凑趣儿赞了几句,然后说道:“大人这串朝珠,虽然是稀世之珍,但海南一带,产珠最多,照样还容易开得到,不过价格大些罢了!职抚家中,藏有古砚一方,那就不容易在今世得到同样的了!那观旁的铭志不知多少,都是名家题镌的,还不算什么奇事。所可奇的,那块石砚,竟然是活的!每逢将近下雨以前,砚上就渐渐的起一层薄雾,蒙蒙昽胧地上降,幻出山林云树的形状,好像一幅米家泼墨山水真迹。
晴时薄雾全退,石纹中又会现出川原日月之像。远望上去,如同真的一般;近前去看,却又没有;用手去模,也不摸出什么东西来。砚的表面,隐隐一道河流,堤上好像柳阴,一个老人正在垂纶,须眉毕现。这种影子,也是隐在石理之中,并非人工雕琢而成。又就那钓丝垂直的地方,凿成一个砚池,十分得宜。这砚池之中,贮水少许,若不去用它,任是放在烈日底下去晒,三天五天,也不得涸;就是磨墨在台上,也是如此。而且任便什么恶劣的墨,一上这块石砚,便奇香扑鼻,光泽泽人。如此奇珍,怕是今世独一无二吧!职抚素来不善收藏,留着也没用。万一不小心,被歹人窃去,倒觉可惜!大人是当今第一赏鉴家,此物若蒙青眼,幸运得很了!待职抚回到辕门,立刻差人送来。”说罢兴辞而去,回到辕门之后,便取出古砚,命心腹巡捕立刻送到瑞杰的行辕。瑞杰得了此砚之后,将马士钊所说的好处,一一试验,果然不谬,心中十分喜悦!珍爱比朝珠更加上几倍,深感马巡抚的厚意,预备将来回京之后,竭力在主子面前保荐他一番,不在话下。
于是一路南来,不多日已抵杭州驻节湖边汪姓的别墅中,当地官府,迎接禀见,办差供奉,自有一番忙碌。瑞钦差此来,虽是察勘海塘,到杭之后,却先到湖山胜处游玩,遇着风景好的地方便逗留,遇着寺观庙宇等处便烧香。一天一天混下去,过了五六天,才到海塘上去走了一遭,完了他的公事。
不料这一天晚上,行辕忽然失窃,被偷去了不少珍宝,那稀古震今的石砚,和那价值连城的朝珠,也都丢了!瑞钦差遭此意外之变,明知那偷儿既有如此胆量,也决非等闲之辈,本待闷声大吉,别的东西,横竖是淌来之物,偷去倒也罢了,只那砚珠二件,又如何放得下呢?便立刻传齐地方官员向他们严责道:“你们平日受了皇家俸禄,在那里干些什么?竟容得贼人胆大包天,连本院行辕中的东西,都敢来偷!民间受害,还堪设想么?现在勒限三天,定须将赃物贼人归案!若敢故意延宕本院回京之日,自有好处给你们!”当地官府,被钦差骂得一佛出世,二佛涅槃,只得连称该死。挨次退了出来,各归衙门,立刻升堂,一肚皮鸟气,又出在那三班衙役身上。勒了一日限期命大家加紧侦缉。捕快人等,对于当地的盗贼是有数目的,便将几个著名积窃拘到吊打,毫无头绪。可是这件事情,已闹得通国皆知,三三两两,街谈巷议起来。到了次日,衙役们免不得受比,然后展限侦缉。
那时瑞钦差也派心腹人在外暗中侦察。他们忽在一个乞丐聚会的地方,听见花子在那说;“昨天城内许国栋秀才,不是出五贯钱向刘才买得一块石砚么?这刘才本来是个神偷,我昨日见他买砚,便觉蹊跷,只不知是钦差之物。”另一个花子道“怪不得他得了钱之后,便忽忽而去,想是怕事情穿破了要捉他,故逃往别处去了!”当时钦差的心腹听了此话,便记在心头,回去禀明了瑞杰。瑞钦差便立刻下手谕给府县,命速将刘才和买砚的许国栋拿案讯办,将讲说此事的乞丐也提案质证。
府县得了这个消息,如何还敢怠慢,便标了朱签,限拿神偷刘才。差役们面面相觑,因为杭州并没有神偷刘才这么一个人,只好据直禀告。不料本官勃然震怒,骂道:“都是你们这班糊涂混蛋误事,你们白忙了两天,一些儿也没有头绪,已被钦差大人那边的人探出端倪,如今却又推说没有此人,不知其有,何知其无?这不是你们这班糊涂混蛋故意搪塞么?就说神偷刘才并无此人,难道那秀才许国栋也是人家捏造,并无此人的么?要不然钦差大人那边的人,人生地不熟,如何知有许国栋秀才呢?混账的狗才,还敢在本官前推辞说法,还不与我将一干人拿来!”这一番话,似乎也说得非常有理,三班衙役,又是在本官神圣威权之下,那里还敢分辩,只好诺诺连声,领了朱签,前去拿人。闹了半天,非但神偷刘才没有找到踪影、连那一班乞丐,也都不知去向了!只有可怜的许国栋丝毫没有知道,依旧独坐在书房中,读他的时文课艺。差役走进门来便将本官奉请一谈的话向他说了。他和地方官吏向来没有交往的,听说相请,也情知有什么官司相累了。但自问良心,生平从来没有失德之处,纵有人见累,也不难立刻剖明,心中坦然,跟着差役便走。
到了县前,引他到班房中坐下,差役便去回明本官,说是许秀才是提到了,只有那神偷刘才,却不见有这么一个人物;并且那一群乞丐,也不知去向;是否要将合地乞丐一起拘案以便钦差那边的人来指认,不敢自专,特请太爷示下。本官道:“神偷刘才本案主犯,不容漏网,抓紧侦缉,一面将合城乞丐尽行拘来,暂押候审;此刻可请许秀才花厅问话。”不多一会,许国栋来到花厅,见过知县。那知县便开言道“许兄近来用功得很,兄弟听说昨天许兄曾购得一方古砚,非常佳妙,不知肯赐一观否?”许国栋一听此话,弄得如坠五里雾中一般,竟莫明其妙,惊骇着一时竟回答不出。
愣上半天,才说道:“老公祖所说的一番话,晚生实在不明了,还望详细谕知。”县官冷笑道:“许兄也不必装腔,此事确会有人见你出五贯钱向一个偷儿刘才购买。不过此砚是瑞钦差大人心爱之物,故勒限穷追。现在知道在尊处,故特地相请还望许兄将此砚拿了出来,还给钦差。误购贼赃本非有心,钦差也未必一定严究,难为仁兄的。要是不然,做兄弟的也爱莫能助。”许国栋听了这么一番说话,好像青天里打下一个霹雳,身体也冷了半截,连称并无此事:“公祖如不信时,尽可饬役到家中去抄查。若端的有些砚时,情甘当罪;若是没有,还望公祖做主!”县官道:“此事已闹得满城风雨,你也明知有穿破的一天,难道不能预先藏去么?何必抄查,只限在你身上交出古砚就是了”说着竞自拂袖入内去了。
把许国栋软禁在花厅上,县官便去回明钦差,请示办法。瑞钦差他原来又是不讲理的满人,盛怒之下,那里肯略加考虑,便命一面将他功名详革了,一面严刑讯问。这一来好好一个忠厚秀才许国栋,竟做了阶下之四,受尽许多苦楚,但对于古砚之事,只不会诬服。后来将和城的乞丐都抓到了,叫钦差那边的人来指认,只那谈话的乞丐,却不在其内,只索放去。那神偷刘才的踪迹,自然更不必说是杳如黄鹤了!此事便成为悬案,不能定论。
至于那个偷古砚的是谁?说话的乞丐又是谁?神偷刘才又是谁?当时只有同州的管自安知道得详详细细。那管自安不是同州人么?怎么这一会却混到杭州来呢?其中却有一个道理,原来他正从同州保了一起镖到京师,卸镖之后,正待回家,忽听得瑞钦差巡察海塘的消息。他本是熟于京师情形的人,瑞杰的贪鄙早就闻名,现在听说放了钦差,不日南巡,不觉触了他好奇之心,以为此人出京,定有一番不知所云的事情发生。横着没事,不免暗中随定他,瞧一个究竟,倒也有趣。故瑞杰南行管自安却在暗中相随,他一切所作所为,都完全知道。只因一路虽收受贿赂,还是那些不肖的外任官府自愿孝敬,对于民间还算过得去;故没有出头露面。直到行辕失宝以后,无端将许国栋诬陷下狱,心中就不觉动怒,再也忍耐不住。他曾再三考虑着道:那朝珠古砚等珍品,明明是那行脚头陀法明所偷,怎么平空说是神偷刘才做下的?又怎么说是许国栋收买下来?既然那两个乞丐讲出那些话来,如何将合城的乞丐尽数拘到,又终不见那两个的踪迹?这其间一定另有蹊跷,倒须先去调查明白。
他打定主意之后,便假扮了乞丐模样,混人群丐之中,和他们打作一起,便有搭没搭地问起神偷刘才等的事来。后来有一个乞丐道:“一天我们果曾听见有两个本地口音的同道,说起许秀才买砚的话,但那两个同道面生的很,而且行为不类乞丐,有一个年轻的小个子,却好像青果巷夏家的小二爷,当时大家各顾各,谁也不去管旁人的事,故没有去盘问他们的公口。到了那天晚上就再不见二人踪迹。不想只为了他俩的几句话,却累了许秀才受苦!”管自安一听此话,暗暗点头道:看来许国栋和青果巷姓夏的那厮有什么仇隙,故用这毒计陷害他了。于是他就注意在夏旒身上。不消几天工夫,早将夏旒和许国栋因求婚反目的事,完全探听明白。那两个放风的乞吗,果然是夏宅家人改扮的。不由他心中不恼怒!暗暗骂声:“恶贼,姓管的不知便罢,如今知道了,终不能放你过去!”他回过来一想:这件事的起源在于朝珠古砚,若这两件东西不到手,欲救许国栋,万难办到。好在此时那行脚头陀法明尚在杭州,不如先去将两件东西夺了来,然后再设法惩处夏旒不迟。
定主意之后,便到净慈寺来找法明。恰巧法明正在山门外曝日取暖,管自安便走上前去,唤道:“法明师父,前晚钦差行辕一见之后,如今已有十来天了,不想你还在此间,今日又相见了,这还不是天缘巧遇么?”法明一听他说话蹊跷,言中有刺,倒也愣了一愣,慢慢的抬起头来,举眼向管自安看了一看,懒洋洋说道:“何处妄人,敢来厮混!出家人从没到过什么钦差行辕,又哪里会和你见过面来,不要胡闹了!”管自安笑吟吟地说道:“法明师父,你说没有见过我的面,那倒不错,因为那一天晚上,我瞧见你,你却委实没有瞧见我,至于你说没有过去钦差行辕,这话未免太说得干净了。别人或者被你瞒得过,须知我老管是不易瞒蔽的,你也可以不必这般做作了。”法明听了不觉有些动气,冷冷说道:“就算我去过,又和你什么相干,难道你能去,我就不能去么?如今我实在不愿意和你多说话,你也不必缠人了!”管自安哈哈大笑道:“我老管本待也不高兴和你多说话,所以十来天任你逍遥自在,因为你所做的事,一则和我无干,二来与人无害。
但是现在有一个好人,却为你做出了那件事情,被诬人狱,受尽苦楚。这虽是另外有人诬陷他,但若非借了你那件事来做题目,也是无隙可入。此事谅你也早知道了。你们出家人慈悲为本,方便为门,对于此事,当也有些不忍之心。我今番实在激于义愤,替那被累的人向你师父请命,只要救得此人,也是你无量功德!”法明听了,便发作道:“你这人疯了不成,怎么越说越不成话儿起来?出家人实在不懂得你的意思!我一向在这里,何当做过什么事?又何尝累过什么好人?别这般说梦话!”管自安道:“法明师父,你不要恁地惺惺作态。老实对你说罢,你的行径,我已完全知道了,藏头露尾也是终于没有用的。你好好的将那一串朝珠和一方古砚取出来给我,其余的尽管留着受用。须知我拿了这两件东西是去救许秀才的,并不是自己贪利。就是照江湖规矩,你分这两件东西给我,也不算过分。”
法明听他竟说穿了,鼻子里哼了一声,冷冷说道:“东西是果真有的,但不能如此轻易给你。你若是个好汉子,只管到拳头上来领。若是出家人胜你不得,就把那天所得的东西,完全奉赠。”管自安道:“如此说来,你是要和我赌打了,也是好的,马上就来走两趟耍子罢!”说罢在上手占了一个门户,等着法明动手。那法明自问武艺也靠得住,而且练就一指禅的阴功,艺高人胆大,虽明知管自安也不是好相与的,但也不肯示怯。当即站起身来,丢开架数,说声请,两手一分,直取管自安。二人就他斗起来。
来来往往,足打了五六十个照面,立时竟分不出高低上下。法明暗想,此人身法手法,都极灵活,要在拳法上占他便宜,很是为难。不如用一指禅伤了他完事。想罢便用右手格架,并着左手中食二指,运起功夫,预备下杀手来伤管自安。不料管自安眼明手快,一见他如此,便瞧透他用一指禅来暗算了,暗想我这身功夫,别的都不怕,这一指禅却受他不了,不如将计就计,给个当儿他上。打定主意,只见法明已将左手食指远远的点来,管自安口中说声不好,身体便慢地蹲将下去,再也动弹不得了。法明哈大笑道:“饶你这厮好本领,也受不了出家人一指!”正待过去取他性命,走到切近,忽的管自安从地下一跃而起,举手在他肩窝上一拍,法明好像钉住一般,只白瞪眼望着管自安。管自安也向他笑道:“凭你这秃头会得一指禅阴功,算来还是爷爷的绝脉法比你强些呢!”
若照功夫而论,那柔骨韧肌功,一切水火刀兵都不怕,所怕的就是这阴功一指禅。今天管自安若不是预先瞧透,指着时也难幸免。可巧被他瞧破,假做受伤的样子蹲下,明知法明一定过来下杀手,便出其不意,用绝脉法将他钉住。然后走到法明刚才所坐的地方,将一块方石掀起,现出一个小小地坑,坑中藏着不少珍宝。便取出朝珠、古砚,揣在身上,其余的一概没有动。依旧将石盖好,回头说道:“法明师父,多谢了,我们改日再会罢!临行时再将我的名字告诉了你,以便将来相遇时好称呼,我并非别人,就是陕西同州的镖师管自安。”说着要走,只见头陀现出凄苦的神情,两眼直望着自己,好像求恳似的。管自安又省悟道:“我倒忘了,你不是要解除身体上的束缚么?”说着便过去将他头颈上只一捺,果然就能行动。便去收拾子坑中所有,离开杭州而去。
那管自安既然得了这两件东西之后,暗想东西是有了,只如何去救许国栋呢?若是径行送到行辕,反叫人家起疑;若是自去交案,万一他们竟当我是个窃盗,却不稳当;而且还有那昧心贼子夏旒,也须得严加惩处。思来想去,盘算了半天,不觉拍着桌子道:有了有了。如此这般干去,不是一得两便么?主意打定之后,晚间就去依计而行,安排停当。只苦没有一个出首的人,杭州又是生地,欲觅一个心腹,却十分因难。就用出那一番能缩能伸的做作来,引动多人,实在要从许多人中,觅一个可以委托的人。可巧遇着陆二傻子,呆头呆脑,很为合适。故在他追赶上以后,给了他饭钱,还向陆二说道:“你这个人真好,后来倒有点儿福分。快去吃饭,我在前边潮神庙中等你,有话告诉你呢!快去快来。”
陆二傻子便欢欢喜喜的到饭店中装饱了肚子,急匆匆来到潮神庙,果见管自安在那里等候,便问道:大丈夫唤我到此有何吩咐?”管自安向他说道:“我是会法术的,能知过去未来,见你这回子合该交好运了,特来告诉你一件事。只不知你敢去做不敢去做?”陆二道:“你是个大丈夫,任便叫我去做什么我都去,请你快说罢!”管自安道:“你曾听人家说过,城里的许国栋秀才被人诬陷,在牢中受罪的一回事么?其实那砚台并不是神偷刘才所盗,也不是许秀才收买,那偷的人和买的人,我都知道。你若肯去到官首告,我就告诉你,包你能够得到重赏。”陆二道:“我有一回冬天大雪,做不得生,一连几天没有东西吃几乎饿死,幸亏那许秀才的老子,给我一件棉袄,一贯青钱,才得活到今天。正想报他老人家的恩,却不知道如何法。如今去首告了,可能将许秀才救出来么?”管自安道:那个自然能够。
但你去告官,须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,只说昨天晚上梦见城隍老爷说:那偷钦差东西的,是个行脚头陀法明,那一串朝珠一方砚台,是卖给青果巷夏旒的,其余都被法明带走了。只因夏旒和许秀才有却婚的冤愆,故才造作出许多话来诬陷他的;现在那个两件东西,藏在夏旒家后楼的箱橱抽屉里边。城徨老爷因许秀才受冤,故托梦给我,叫我首告的。傻子!你这一番话说得来么?”陆二道:“只要救得许秀才,什么话都说得来。”当下便和背熟书的一般,复了几遍,大致不错了。管自安又将刚才所剩的钱,一起给了陆二,再三叮嘱,切不可说是大丈夫所教的话。
陆二直奔到县前,大呼冤枉。做公的都认得他,以为又那里发傻劲了,便问道;“陆二傻子!你有什么冤枉?”陆二道:“我是没有冤枉,那许秀才才冤枉呢!”便将城隍托梦的话,说了一遍。那些做公的正因捕不到神偷刘才,和缉不到赃,受了不少板子,如今听说神人托梦,东西有着,谁都欢喜起来。又素来知道陆二这小子,傻虽傻,却从来不打谎的,故而马上去禀明本官。县官又提陆二重复问了一遍。见他一口咬定,便一面将陆二暂押,一面去禀明了上峰,签了搜查提人的签牌,立刻带了三班衙役,亲自到青果巷夏旒家中而来。
此时那夏旒因诬陷了许国栋,报了却婚的夙怨,心上十分得意。正在书房间坐,忽听家人报说县太爷来了。虽不知何事,照例迎将出来,一同到厅上落坐。县官并不寒暄,即命差役上楼查,下边一声答应,早有五七个公人抓了一个家人,叫他引领上楼。这一下把个夏旒弄得莫明其妙!连称这是怎的?县官冷笑着道:“你此刻不要装神做鬼,等一会自然给你知道便了!”那几个做公的上了楼来,直向后楼,果然见有一只箱橱,上面有一对抽屉,锁得牢牢的。他们知道那东西一定在内,便不等拿钥匙开启,只用力一拉,毁了锁簧,拉将出来,果然一串朝珠,一方古砚,都在里边。大家吹呼一声道:“赃物在此了!”便连抽屉拿了下楼,禀明本官。那知县向夏旒道:“如今赃物已在你家搜出,你还有什么分辩?”便吩咐将夏旒带回候审,自已便打道回衙。那夏旒遭此意外之变,只不住连珠箭地叫起苦来。这一来委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两件宝物如何会在自已后楼,但不得不眼着三班差役们到县衙候审。
不多片刻县官升坐大堂,公役带上夏旒,上面便问道:“夏旒!你和许国栋可认识?”夏旒道:“非但认识,还是知交好友。”县官冷笑点头道:“那末如何好友忽成仇敌呢?”夏旒道:“委实是好友,并没有什么仇隙,恐怕是他在那里攀诬生员。”县官道:“他却从来没有攀诬过你,只你现在才当堂攀诬他呢!我且问你:你曾向他家求婚,被他拒绝了,可有这么一回事么?”夏旒道“此事会有过的。”县官到此,微微一笑道:“只此一些嫌隙,你便趁着钦差失宝之后,将他陷害,叫人故意在外放风,说他向刘才用五贯钱收买古砚,好将他办个罪名,遂你报复的私愿!不料天道昭彰,神明正直,竟会启发你的奸谋!如今朝珠、古砚明明在你家后楼搜出,你还有何说?我如今也不必来和你多说,且和老师碰了头,将你功名详革了,到那时再来问你!”说罢命将夏旒严加看管,一面亲自带了朝珠、古砚,去见瑞钦差,当面交还,禀明经过情形,顺便请求如何发放许国栋和首告的陆二。
瑞杰道:“许国栋既与本案无干,自应释放;至于他功名被革的事,待我回京后,再行设法开复。那陆二虽然是个市侩小人,但神人偏去托梦给他,平反冤狱,却也是个有血性的人物,应当从重赏赐。那法明头陀,胆大妄为,务要捕获,归案严办!”知县领命回衙,发放了一干人。对于许国栋又加上一番温慰。国栋到此才知道是夏旒诬陷,神人托梦的一番事。此时上上下下的人,都知道神灵默佑,谁也没想到是管自安一个人安排的妙计。就是那两件珍宝,也是他故意放在夏旒家里的。瑞钦差又盘桓了几天,便启程进京。
这边直等到详革夏旒功名的回文到了,然后用严刑询问,夏旒熬刑不过;只得将叫人在外放风诬陷许国栋的事情,从实招供;但对于收买赃物的一层,却抵死不承。县官因赃物既然在他家中搜出,自然是他收买,要不然,那珠砚两件东西,终不成会飞到他家中去的。于是就严刑询问,五木之下,何救不得?可怜夏旒,用尽心机想害许国栋,如今却弄到自已身上;这也可见天道好还了!当下他熬刑不起,也只好诬服了。尽了供;定了个充配三千里远恶军州的罪名,永无还乡之日,终做了异域孤魂。那管自安这一番小狡狯虽然闹得太嫌厉害,然也可算夏旒孽由自作罢了!
当时孙百龙把吕宣良所告诉他的话,从头至尾,讲给冯果、史天成等听了之后,大家都咋舌道:“天下的武功竟能练到恁般厉害,连身体也能忽大忽小,自由变化,真是奇怪透了!但不知如何却还怕那一指禅?又不知那一指禅的功夫,究竟如何练习?”孙百龙笑道:“据吕师兄说:这一指禅百阴功,纯靠柔毒之劲来伤人,故能破各种功夫。第一个修炼这种功夫的人,也是外家,那人姓晏名如虎,直隶宛平人氏,世代武术相传,很是有名。直传到晏如虎,自然不消说,也是练习武艺。不过他生就身材瘦小,气力有限,练习几路轻灵的拳法,也终不能致用。而且气力是天赋的虽能练习增加,天生力小的人终也不能练到如何力大。当时晏如虎很引为恨事,后来他竭力用功,就被他练出阴功来。先用块方石,悬挂在室中,每逢出入,看见石头,就用食指点它几下,终日总要点几千下。起初很以为苦,有时竟至指破血流,他却并不因此灰心,益发勤勉。后来便渐渐惯了,不觉得苦楚。
那石头初时不过二斤重,后来逐渐加重,直加到二十余斤。不上一年功夫,他那一指的力量,已经很足惊人,着物物破,着石石陷,差不多已成了无敌。然而他还不满足,从此离开所挂的石头二尺远,凭空向石上指点。初时点去,他那所悬的石,丝毫也不动一动。后来依旧用功做去。一年之后,这边手指一动,那边石头就能应手宕出,好像已触着手指的一般。于是将所立的地步渐移渐远,直到相隔五六丈,那石头也能应手而动。此时那一个指头,只消遥遥一指,人着了立刻受伤,树木着了,也会立刻陷入,不过还是外表方面的。他练到如此地步,若是旁人也就可以从此而止了,晏如虎却不肯住手,于是又练起隔物指点的法子来。先在隔室放着一盏油灯,点得亮亮的,外面四周围用绿色的纸糊着,然后在离开数丈之处,如法用手指点,直要到一指即灭。再将所站的路移远,所糊的纸加厚。到后就将纸换做玻璃,遥遥一指,能将隔着玻璃的灯火指熄,功夫已到九成了!往后更用木板画成人形,按着周身三百六十五个穴道,每穴道点香一支,放在隔室,也用极厚的玻璃护着,心上要点什么穴道,就觊准了用指点去,练习纯熟,香就应手而熄。
到此地步,大功告成。手不着人,一指点间,也可以使人穿肤贯革,受尽阴伤。并且参用点穴的方法,故此法除了避闪之外,任你什么软硬功夫,也抵当他不得。除非炼气之士,神完气足,不致受他的危害。晏如虎练就了这一指禅的法子以后,又凭着他轻灵的身法,故人虽不满五尺,却也所向无敌。因此人家替他起个诨号,叫做追命无常。此法初时仅传俗家人,后来有个徒弟因犯了案子,逃禅方外,就传入了少林寺;也视为镇山的秘术,各门徒非将少林诸艺学全之后,不肯传此秘法。那法明头陀本来也在少林寺苦练了十多年,才学得这一指禅的本领。当时若不是管自安机警,虽有那柔骨韧肌功,也不能抵抗呢!”
说到这里,冯史二人都啧啧称异,以为这种功夫倒很可以练习,只是吃功夫些。孙百龙微笑道:“照我现在看来,学习武功,是没有什么意思的;我们立身处世,只要规规矩矩的做事自然不会有人来和你为难,用不着什么武功。若是专一寻愁觅恨,做那奸淫盗劫的勾当,纵然练得铜筋铁骨,丈二终有逢到十三尺的时候。并且武艺学得不精,反而取败受辱,学得十分精了,名高遭忌,也须引出许多麻烦,又是何苦呢?况且这种一指禅阴功,是各种功夫中,最最毒辣的一种;于心术上也是很坏,因为一举手间,立刻制人死命,实在不是仁慈之道,还是不学得好!”
史天成等颔首称是,接着又问道:“少林寺的武功,往常也听师父说过,但不知究竟有多少种数?”孙百龙道:“多呢多呢!一时三刻,如何说得尽许多,只好往后慢慢的说罢。”
“当下吕师兄既然说过了那管自安的一番事以后,就问起我这几个月中间,枯坐深山,对于那因人及物的功夫,练到如何境界。我那时虽然依着他的吩咐,静坐了许多时候,只是依然和起初坐的时候一般无二,毫无效验,当即照直回答了。吕师兄微微笑道:我在离山的时候,不是曾对你说过,你成功的时候,尚在我回山之后呢,如今虽还不见什么校验,但也不久就可以成功了!”我当时自然不敢懈怠,一连又是两个月光景,果然有些灵应起来。这正是功纯格物,水到渠成了。”